騎上摩托車，穿梭在武漢空曠的馬路上，鮑飛偶爾會不自覺地“神游”。

　　疫情最嚴重的那段日子，他很少在街頭看到人和車，臨街的店鋪一間間從眼前閃過，極少有開著的。城市突然間少了生氣，身為武漢人的他也感到陌生。他忍不住想，“武漢到底怎么了？”

　　鮑飛是一名外賣騎手，負責給武漢的一家生鮮店送貨。疫情暴發(fā)至今，他大部分時間都在跑單。盡管每天從早忙到晚，“不充實”的感覺總困擾著他?！拔抑幌胍咔榭禳c過去，武漢早點解封?！?

　　掙錢養(yǎng)家的同時，鮑飛希望為武漢添一份力。雷神山醫(yī)院開建后，他去做了9天義工，送貨間隙也經(jīng)常幫鄰居們捎些吃的用的。

　　像鮑飛一樣，許多快遞小哥和外賣員依然活躍在武漢街頭。迫于生活壓力、考慮到崗位職責、為市民做點貢獻……他們的想法不盡相同，但都在用實際行動支撐著這座城市的運轉。

　　忙碌的同時，他們感知著人情冷暖，也見證了特殊時期網(wǎng)購消費的意義所在。隨著城市走向復工，人們對網(wǎng)絡消費的需求在不斷增長。據(jù)“武漢發(fā)布”數(shù)據(jù)顯示，2月中下旬的兩周時間，湖北發(fā)出和簽收的包裹量均較此前增長了近3倍，武漢地區(qū)簽收的包裹量也增長了30%。

“不能停下來”

　　鮑飛的家庭條件原本算得上優(yōu)渥。他是一家企業(yè)的中層管理人員，打拼六年后攢下兩套房和一百多萬存款。2017年兒子確診自閉癥后，他辦理了停薪留職，專心帶孩子看病。

　　過去近兩年間，為了促進兒子的身體和智力發(fā)育，鮑飛每天都會給兒子打一針營養(yǎng)針。一針7500元，“就是拿錢在懟?！?

　　房和車賣掉了，存款也很快花完，鮑飛做起了外賣騎手。之所以選擇這份工作，是因為上班時間可以自由安排，送完單，他能抽點時間陪陪孩子。

　　為了準備好接下來的醫(yī)療花銷，疫情期間，鮑飛仍堅持跑單。

　　他平均每天工作12個小時，日均收入500元以上，多的時候可以到800元?！斑@都是用時間堆出來的。”從去年起，鮑飛就多次登上站點的“單王榜”。他說，疫情期間單量比平時少，但每單的價格是以前的兩倍多，算下來收入還是比平時高，每天能多掙200元左右。

　　到了午飯和晚飯時間，鮑飛總要抽空回家陪孩子，耐心地陪孩子說說話。5歲的兒子至今只能清晰地說全兩句話——“爸爸回來了”“爸爸陪我玩游戲”。晚上八點半，他會再次出門，繼續(xù)跑到凌晨一點左右再回家。

　　作為兼職騎手，郭峰的本職工作是公交集團的后勤員工，1月23日武漢“封城”后，公交停運，他閑不住，騎車送起了外賣，“這個第二職業(yè)我很喜歡，累了就回家休息，有精神就跑一下。”

　　從春節(jié)前到現(xiàn)在，除了有三四天時間缺口罩沒出門，郭峰一直在外面送餐。他已經(jīng)習慣了這種長時間、快節(jié)奏的工作方式。

　　“生活壓力很大，（我）不能停下來?！泵總€月，郭峰要還幾千塊的房貸，女兒學古箏、學畫畫、上各科輔導班，也都需要用錢。為了給孩子創(chuàng)造一個好的學習環(huán)境，他只能想辦法增加收入。

　　有天凌晨五點多等餐的時候，郭峰看到一位騎手趴在摩托車上睡著了。他心想，那人身上一定也有故事?！澳阏f誰會在疫情期間還這樣拼命地去賺錢呢？”

　　被封鎖的武漢，繼續(xù)忙著跑單的除了本地人，還有沒能回家的外地騎手。咸寧人王建已經(jīng)獨自度過了50多天。年前，妻子和女兒先回了老家，為了多掙些錢，他決定干到年底，卻沒想到之后就被困在了城里。

　　騎著電瓶車，王建經(jīng)常以54公里/小時的最快速度從一個點趕往另一個點。每天500塊錢的單子，是他給自己定的標準。每天，他差不多要送五六十單。

　　王建平時不開灶，也沒在家里囤些食物。跑單的時候，他通常會在路上給自己點一碗熱干面，和顧客的訂單一起放在配送箱，送完單，就蹲在路邊吸溜著解決掉。

　　每個月，他要給家里匯去三四千元。如今父母、妻女和80多歲的奶奶都待在老家，他成了全家唯一的收入來源。

　　40歲的老計與武漢有著一段特殊的感情。他曾在武漢讀過四年大學，后來去南方闖蕩。去年7月，生意失敗的他回到武漢做起了外賣騎手。

　　快遞員李帆家住武漢郊區(qū)，他所在的物流公司成立了“保障生命專線通道”緊急配送項目。接到任務后，李帆要開車往鄉(xiāng)鎮(zhèn)跑，在最短的時間內把藥送上門。

城市的“蜂鳥”

　　鮑飛自認為是一個有原則的人，貨沒送到絕不提前點“送達”，平時騎車遵規(guī)守紀。但這次疫情期間，他少有地破了一次例——2.3公里的路程，他只花了三分鐘就騎車趕到，過路口時也沒注意看紅綠燈。

　　之所以會破例，是因為鮑飛為上一單耽誤了20分鐘時間。打通客戶電話通知取貨時，聽筒里傳來“嗯嗯啊啊”的聲音，隨后電話被掛斷。鮑飛覺得奇怪，收到短信，才明白顧客是位聾啞人。

　　“她發(fā)短信說不好意思，她聽不到也不會說話，叫我把貨放到一個地方她去拿?！?

　　擔心對方找不到貨又沒法和自己聯(lián)系，鮑飛沒敢走，一直站在門口等人來。20分鐘后，女孩終于出現(xiàn)。

　　看到鮑飛還在等，女孩朝他深深地鞠了一躬。那一刻，鮑飛覺得有些心酸，也對女孩多了幾分敬意。“她特別有禮貌，90度鞠躬，還跟我打手語，估計是表示感謝?！卑沿浗坏脚⑹稚?，他注意到下一單只剩下三分鐘就要超時，只能心急火燎地騎車搶時間。

　　這些在外跑單時遇到的事，鮑飛很少會跟家里人提起，受了委屈，也會在回家之前在心里藏好。

　　不久前，他給一位顧客送貨，按照規(guī)定應當送到小區(qū)門口的取貨點，對方為了求近，讓他送到側門。到達之后，他才發(fā)現(xiàn)側門已經(jīng)用三米高的木板封死。

　　鮑飛說，按照客人要求，他要一件一件地把貨推過去，對方說可以了，他就松手。結果有一提紙沒接住掉到了地上，對方當即開罵。“罵的話特別難聽?！滨U飛很想撂挑子不干了，但理智和現(xiàn)實告訴他：別和錢過不去。

　　后來，沒活兒干的時候，他看到雷神山醫(yī)院在招義工，索性報名參加，去工地上幫忙搞起了電焊。工人一天能拿一千多，而他一分錢不要。直到醫(yī)院建好住進了病人，他才回去繼續(xù)跑單掙錢。

　　在雷神山的那幾天，鮑飛的摩托頭盔承擔了安全帽的功能。一天夜里，他蹲在房頂，用手機拍了條視頻作為留念，身后是正在建設的工地?！跋Ｍ业乃俣饶苴s上病人治療的速度，越快越好?！?

　　郭峰沒去過雷神山醫(yī)院，但他經(jīng)常給方艙醫(yī)院和被作為隔離點的酒店送餐。方艙的訂單大多來自醫(yī)護人員，隔離點的訂單則來自暫時被隔離的普通人，其中經(jīng)常夾帶有特殊需求——有人下完單會打來電話，請郭峰幫忙捎盒煙或者帶瓶酒，讓他藏好別被工作人員發(fā)現(xiàn)。

　　跑單的時候，王建也經(jīng)常遇到客戶在備注里要求幫帶東西，他一般不會拒絕?！皫腿藥土晳T了。”他曾一次性幫人代買了三袋50斤的大米，240個雞蛋，還有一些水果蔬菜和零食。光采買和送貨就花了一個半小時。

　　在工作之余，老計喜歡玩微博。在微博上，他記錄自己所到的每一個角落，大家把他當做一個了解真實武漢的窗口。

　　封城初期，他接到了很多代買菜的單。在幫一個老婆婆買菜時，老計難住了。菜錢加起來要44元，送到地方，他看到老人手里只捏著一張20元的紙幣。

　　“我能感覺出來，那個婆婆家條件不是很好?！崩嫌嬒?，要是跟對方實話實說，這么點菜44元，她肯定覺得沒給她買好；但要只收這20元，明天、后天她再買菜怎么辦？

　　“我一想，就干脆不要她錢了”。他編了個理由，連哄帶騙地跟老婆婆說“有人請客”、“公司領導發(fā)獎金了”。

　　老計在一次接受采訪時說，外賣騎手不僅僅是一個人，這個群體能夠正常工作，就代表后面的商家在營業(yè)，背后的平臺也運營正常。通過關注他，某種意義其實是在關注這個城市是不是正常運轉?！耙驗槌院茸⌒惺俏覀兤胀ㄈ俗铌P切的事情，如果吃的問題能夠順利保障，大家都會在心理上獲得一種安全感。”

　　正如媒體評論中所言，對很多人來說，快遞、外賣小哥就像城市的“蜂鳥”，用力揮動著自己的翅膀，穿梭在小區(qū)樓宇和街頭巷尾。作為確保物資供應的重要一環(huán)，他們在維系城市正常運行、降低病毒傳播風險等方面發(fā)揮著重要作用。

　　二月中旬的時候，武漢下了場雪。那一天，老計停下電動車，一筆一畫地在積雪上寫了個“干”字。

大家都會害怕

　　疫情最嚴重的那段時間，鮑飛所在的站點一度只剩下他一位騎手。

　　最初，每給顧客送完一單，鮑飛都會用消毒液給雙手消毒，有時也幫著顧客消毒?！拔乙埠ε乱咔榘　！钡耄灰龊梅婪?，戴好口罩，每天消毒，問題應該不大。

　　得知鮑飛還在冒著風險出去跑單，家里人曾一致反對，“我父親差點要和我干架?！滨U飛只能勸他們放心，稍有松動后，再找時間溜出來跑單。送完單，為了避免和家人接觸，他選擇騎車回到20多公里外的老房子去住。

　　開始跑單后，鮑飛一連20多天沒回家，直到武漢的疫情逐漸得到控制。后來回到家，警惕心仍不敢放下，他不僅和家人分房住，連晚上睡覺都戴著口罩。

　　疫情升級之前，鮑飛都是把貨直接送到顧客家門口。那段時間，有人給他送紅包和飲料，也有人拒絕靠近，“看我的眼神都像看病毒一樣。”

　　小區(qū)實行封閉式管理之后，他只能在大門口等顧客下來取。但總有人不愿意出門拿貨，訂單取消，他就相當于白忙一場。

　　由于經(jīng)常去方艙醫(yī)院和隔離點送餐，郭峰一樣會緊張。每次送餐，他都提前打電話聯(lián)系，約好放餐地點或是讓工作人員轉交，盡量避免和顧客碰面。

　　最近，他還多了幾次用繩子送餐的經(jīng)歷。有些顧客住在鄰街住宅的二、三樓，快遞員一到樓下，他們就放下根繩子，要求把裝餐的袋子系在上面。這種方式也是無接觸，雙方都愿意接受。

　　疫情之下，王建比以前更關注發(fā)生在身邊的事。他曾在網(wǎng)上看到過兩則新聞，一則是有確診病人對著電梯按鈕吐口水，那個小區(qū)離他的出租屋很近；另一則發(fā)生在兩站地鐵遠的地方，一個外賣小哥送一位胃痛的路人去醫(yī)院，結果第二天，路人就因確診新冠肺炎離世。

　　王建想，如果當時遇到那位路人的是他，他也會去幫忙?！氨M量做好防護，如果感染上也沒辦法。”

　　各個小區(qū)封閉之后，上廁所成了他在外跑單時的首要難題，小區(qū)里的公共廁所不讓進，外面的公共廁所不敢進，他能忍就忍，撐得住就等晚上回家再解決。

　　他通常在早上七點起床，量完體溫，穿上工作服，再戴上兩層醫(yī)用口罩出門。走到小區(qū)門口，還要用紅外線測溫計測一次。送貨時經(jīng)過卡點也要測，一天下來，他最少要被測二三十次。

　　李帆身上的責任比以前重了一些。他要面對的是各種慢性病人的家屬。從城區(qū)接貨后，開車前往下屬的區(qū)縣和鄉(xiāng)鎮(zhèn)去送藥。他為尿毒癥患者送過三四十斤一箱的透析液，也為癲癇病人送過小件的專用藥。

　　按照公司要求，頭一天的貨第二天就要送到客戶手上。以前，李帆要裝滿一車才送貨；現(xiàn)在，哪怕只有十幾件也要跑，“可以說是不計成本?！泵看伟沿浰偷娇蛻羰稚纤傆幸环N成就感，送藥救急，讓這種感覺更加強烈。

　　讓他印象最深的是，每次電話通知取件，電話那頭的音調都會突然拔高，“聽上去很激動?！?除了對接病人家屬，李帆還多次前往金銀潭、火神山、雷神山這些定點醫(yī)院送藥。悶在防護服里，他更加理解醫(yī)護人員的不易。

　　據(jù)報道，2月底，武漢市外賣員、快遞員缺口2000人，電商平臺缺口4000人。為了緩解市場保供人手不足的壓力，武漢市政府在有條件的地方幫助企業(yè)安排外賣、快遞小哥集中住宿。尚未復工的企業(yè)富余勞動力將在加強健康體檢和衛(wèi)生防護的前提下，簽訂短期服務合同，為外賣和快遞隊伍緩解壓力。

“快遞小哥”背后的“宅經(jīng)濟”

　　2月23日，國務院新聞辦公室在武漢召開小編見面會，首次邀請武漢疫情防控一線的普通工作者講述自己的故事，老計就是其中一員。

　　他對自己的工作也有了新的認識。他意識到，作為眾多疫情期間堅守工作的騎手中的一分子，他不僅僅代表個人，“很多騎手兄弟也能感受到這份榮光?！倍鴰痛蠹医鉀Q了一些或大或小的生活問題，則讓他很有成就感，想到了小時候大家都有的那一點英雄情結。

　　疫情期間，各地快遞、外賣小哥忙碌身影，是“宅經(jīng)濟”興起的映照。

　　小趙是北京的一名快遞員，這段時間以來，最多的訂單是蔬菜水果，其次是衣服。他感覺到，最近五六天的送貨量有明顯增長，一天送兩三百件是常有的事。他在小區(qū)門口一個個打電話、發(fā)短信，等人來取。這就延長了送貨時間，他來不及吃午飯，一天只吃早晚兩餐。

　　“我現(xiàn)在一天送快遞走一萬多步，但一天要說的話三萬句都不止?！毙≮w說，他送貨地區(qū)，有三五個人兩個月以來幾乎天天有快遞。

　　據(jù)一家大型生活服務類平臺數(shù)據(jù)統(tǒng)計，全國疫情期間餐飲之外的訂單增幅超過77%，春節(jié)期間蔬菜、肉、海鮮等食材銷量環(huán)比增幅達到200%，蔥姜蒜售出393萬份，人們還買走了500多萬個口罩。

　　除了生活物資，據(jù)網(wǎng)商平臺數(shù)據(jù)，室內運動設備訂單數(shù)也大幅上漲，春節(jié)期間，某電商平臺上的健身設備成交量持續(xù)走高，2月至今自營瑜伽墊成交額同比增長近6倍。

　　眼下，復工腳步在逐漸加快。2月26日，商務部服貿司司長冼國義談到復工問題時透露，全國餐飲住宿業(yè)在逐步復工，其中部分餐飲業(yè)的復工方式以外賣為主。2月25日全天，武漢市的餐飲外賣量就已達到13萬單。

　　3月10日，國家郵政局市場監(jiān)管司副司長侯延波向媒體介紹，“郵政快遞行業(yè)復工人數(shù)近300萬人，復工率達到92.5%，日處理郵件快件穩(wěn)定在1.6億件以上，復產(chǎn)率超過80%?！绷硗?，順豐、京東物流、“三通一達”、百世、德邦、蘇寧物流等主要快遞企業(yè)也已早在2月10日宣布實現(xiàn)全面復工復產(chǎn)。

　　老計知道，越來越多行業(yè)復工，快遞員和外賣小哥也不再是街上的“少數(shù)派”。疫情過后人們也許會忘了他，但他仍然珍視此刻感受到的“英雄主義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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