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000萬卡車司機完成了全中國76%的貨運量。小編在十天內(nèi)搭乘三輛卡車，從深圳經(jīng)廣東、湖南、重慶、貴州、廣西到達柳州。在2500公里的公路之旅中，司機們講述了在路上行車、吃飯、睡覺、打牌、做愛，以及與盜匪周旋的故事

孤獨之旅

　　棕櫚樹在身后消失，取代它們的是一排排闊葉樹木，道路漸漸崎嶇起來。深圳到湖南的旅行一路平靜。張耀峰和我坐著他的解放牌半掛卡車?yán)铮宦吩趪篮褪〉郎洗┬?。到清遠(yuǎn)時，天已經(jīng)黑下來。貨車進入連州境內(nèi)后便全是山路。之后卡車沿著山路曲折前行，慢慢翻過險峻的南嶺，進入湖南省藍山縣境內(nèi)。

　　卡車司機與小編的搭配恐怕在哪里都不太常見。一個月前我從生活了10年的北京搬到廣州，我的生活過于平靜乃至乏味，也許遷徙可以給生活增添一些讓人提神的色彩。這個決定大約只花費了半天的時間。在此之前，一位朋友曾興奮地跟我講起他從北京出發(fā)，經(jīng)內(nèi)蒙、寧夏、甘肅、新疆、西藏，最后到了云南的環(huán)游經(jīng)歷。這個故事的特別之處僅有一個，那就是他的交通工具是沿路搭乘的長途大卡車。

　　很難確定朋友的故事與我心血來潮的決定間有無聯(lián)系。不過他提到旅途中遇見的形形色色的司機讓人印象深刻——他們經(jīng)歷豐富，見識過很多故事，或者他們本人就是故事。在大眾媒體產(chǎn)生之前，這些遠(yuǎn)行者是人們獲取遠(yuǎn)方信息的來源。如今他們地位不保，因為人類早已習(xí)慣通過各種屏幕來認(rèn)識世界，媒體一出生就從遠(yuǎn)行者手里搶走了講故事的話筒。

　　然而時過境遷，多年后終于輪到我們要承認(rèn)報道的各類套路已令人厭倦。在搜腸刮肚尋找新故事的時候，我忽然意識到，這些從水手、商隊那里繼承游蕩者身份的貨車司機正是我的目標(biāo)。

　　確切地說，我期待跟隨司機們體驗一種古老的產(chǎn)生故事的方式。中國公路總里程在2014年底已達到446.39萬公里，相當(dāng)于環(huán)繞地球四十多圈。3000萬名貨車司機在這些公路上承擔(dān)了中國四分之三的運輸任務(wù)。朋友告訴我，他們不只在公路上駕駛貨車，也在公路上吃飯、睡覺、打牌、做愛，甚至與盜匪周旋。我知道司機們的故事會很精彩，也曾多次夢想搭上一輛貨車，跟著司機去往未知的遠(yuǎn)方。但朋友提醒我他們并不太愿意接納陌生人，原因是他們經(jīng)常遇到小偷。

　　直到今年4月，通過物流公司的朋友介紹，我認(rèn)識了半掛車司機張耀峰。他一直跑深圳至重慶線，為富士康運送原料和配件。這幾天，他又準(zhǔn)備從深圳運集裝箱前往重慶。礙于物流公司朋友的情面，他同意搭我同行。4月14日，蛇口開始下起蒙蒙細(xì)雨，我遇見張耀峰的時候，他正在深圳蛇口SCT碼頭外，等候裝貨的電話通知。他背靠駕駛椅，雙腳擱在方向盤上，舉著手機看電視劇《青春集結(jié)號》，借此打發(fā)出發(fā)前的時間。

　　永連公路連接廣東連州與湖南永州。此路曲曲折折，盤山而上，常常沿著懸崖前行，被稱為“死亡公路”。這條公路1997年建成通車后，已發(fā)生多起特大交通事故。據(jù)永州市交警部門統(tǒng)計，僅2008年10月至2010年3月一年半的時間里，共發(fā)生大小交通事故2553起，死亡170余人。這正是我們當(dāng)晚穿行之路。山路狹窄，彎多，坡急，濃霧彌漫。張耀峰的車在過去十年里無數(shù)次駛過這條路，但他還是減緩了速度，翻越南嶺比計劃中慢了半個小時。

　　我們花了兩個多小時翻越南嶺，巍峨的高山被我們漸漸甩在了身后，車窗外只有一片片低矮的山丘漸次掠過。永連公路（S216省道）忽然變得開闊、筆直，兩車道變成了四車道，不久，路兩旁甚至出現(xiàn)了一排排路燈。

　　車上的電子表數(shù)字已經(jīng)跳過24點，新的一天開始了。張耀峰連打了一串長長的哈欠。他抬起左手，胳膊肘靠在左側(cè)車門上，拳頭撐著腦袋，右手扶著方向盤繼續(xù)開車。有那么幾次，我看見他偶爾瞇著眼睛，腦袋忽地前傾，像要砸在方向盤上，但很快又抬了起來。我有些害怕，趕緊大聲問他“到藍山縣還有多久”，一邊遞給他一支香煙。他挪了挪身體，把左手放回方向盤上，右手接過煙點著，深吸了一口，回答道：“半個小時吧?！彼呀?jīng)開了近12小時，其中有半小時停車吃飯的時間。根據(jù)交規(guī)，連續(xù)開車4個小時便是疲勞駕駛。

　　“又累，又不安全?！睆堃逭f，很多年前他就不想跑長途車，但要養(yǎng)家糊口，自己快50歲了，別的也不會?！安桓蛇@個，又能干什么呢？”

　　張耀峰身材高大，司機們都叫他“河南大個兒”。他是60后，出生于河南駐馬店農(nóng)村。他有一對兒女，家里原來的條件并不好。他種過地，也在礦上打過工。2006年，他看到親戚、朋友中有人開長途貨車賺了錢，決定離開家鄉(xiāng)，跟著他們到深圳給人做司機。5年后他有了幾萬元積蓄，又借了一筆錢，買了一臺二手半掛車，兩年不到便報廢，之后又買了一輛二手車。駕車十來年，收入近百萬。“比在工廠還是要強得多?！彼麑ξ艺f。

　　幾年前，他用這些年積攢的錢，在河南老家蓋了一間帶院子的新房。這讓他頗感自豪。2015年秋天，他的二手車又不能開了。這回他向銀行借了30萬元，買了輛解放牌半掛車——他的第一輛新車。每月的還款額是1萬多元，按照他的規(guī)劃，兩年不到便能還清。

　　不過，他有時候感覺自己只是在給銀行和物流公司打工。在深圳，私人大貨車不能入戶，貨車司機大多掛靠在物流公司名下。很多人每趟運輸大部分由所在物流公司配貨。為了拿運價高的活，經(jīng)常要給公司領(lǐng)導(dǎo)、調(diào)度員送禮，還可能遭遇吃回扣。張耀峰不喜歡這樣，卻也身不由己。

　　張耀峰很勤奮，他幾乎每天駕駛時間都超過16小時。他的朋友也都是貨車司機，大多數(shù)跟他一樣，為了省錢，不請司機輪流開車，而是一人開完全程。節(jié)省的代價是更加疲憊，也更加無聊。一些司機帶上妻子出車，聊天，做飯，洗洗衣服。張耀峰的妻子跟過車，不習(xí)慣，又回家了。他常?？苛碾娫挾冗^漫長的孤獨之旅，也讓自己保持清醒。我們這次行程中，他很多時候都在跟司機朋友或者家人打電話。談話的內(nèi)容是拉完貨去哪兒喝酒、吃什么、朋友剛釣到的鯉魚如何烹飪……這樣的閑聊，每個月要花費他五六百元話費。

　　4月15日凌晨0點30分，我們的卡車來到了藍山縣城的邊緣。張耀峰把車停下來加油。離開加油站，他又打起了哈欠，重新點了一支煙。幾分鐘后，把煙蒂扔到車外，開始嗑瓜子。他說，嘴巴一直動著，可以防止打瞌睡。

　　對長途貨車司機來說，疲勞與孤獨就像黑色的影子一樣常伴左右。他們每天都在和這些影子斗爭，依靠香煙、檳榔、紅牛、咖啡、濃茶，當(dāng)然，也包括一些違禁品。

扭屁股的大貨車

　　過了藍山縣城后，公路上有一輛大貨車左扭右扭，像個醉酒的大漢，沿著S型的軌跡緩慢前行。跟在后面的司機不停按著大喇叭，大貨車方才“驚醒”，回歸“正途”。張耀峰踩住剎車，“這樣的車一般都是司機打瞌睡了，不要離它太近，一直按喇叭就好了?！彼緳C們戲稱其為“扭屁股的大貨車”。

　　疲勞隨時都會降臨于張耀峰這樣的長途貨運司機身上，他們每天會嘗試以各種方法去抵抗。張耀峰的方法是不停地抽煙、嚼檳榔，或者嗑瓜子。他說，他一天要抽兩包煙。香煙一直是最受司機們歡迎的提神之物。幾乎每個長途貨車司機都是老煙槍。

　　幾天后，我在重慶遇見長途貨車司機張可元，他在公路上奔跑了17年。在抽煙上他從不虧待自己。他從駕駛室的一個小柜子里拿出一包緬甸煙，興致勃勃地讓我嘗嘗，“你聞聞?！蹦鞘菐讉€月前他運貨去云南，在中緬邊境的免稅店買到的。他開始與我討論起跑車時見識過的各種國內(nèi)外香煙，以及各地人的抽煙習(xí)慣?！肮虐偷难┣丫褪呛谩?，“云南人喜歡拿著很長的竹筒抽?！币贿呎f著，一邊為自己點上一支緬甸煙。他指著透明過濾嘴中積淀的黃色焦油說，“你看焦油含量很高。”他買了專門的煙具用來過濾焦油。但他并不打算戒煙：“我不嚼檳榔，更不吸毒，只好抽煙?！?

　　張可元有一個朋友，也是長途貨運司機。此人入行多年，他抵抗疲勞的方式有些與眾不同。在駕駛中疲乏時，他喜歡來上一口，有時候是啤酒，有時候是白酒。他酒量很好，很少喝醉。偶爾開車時間久了，禁不住多喝幾口，反而想打瞌睡，大貨車在公路上忽左忽右，“扭著屁股”前行。這讓我想起阿根廷導(dǎo)演費爾南多·索拉納斯的電影《旅行》中，永遠(yuǎn)開著卡車在公路上“蛇行”的司機。我曾計劃搭他的車冒險，但終究敵不過內(nèi)心的膽怯。

　　長途貨車司機中，開車時喝酒的人并不少，還有一些人甚至依靠吸毒抵御疲憊。幾個月前，一名物流公司的調(diào)度員也曾跟我說起，他們公司有長途司機靠麻古（一種加工后的冰毒片劑）提神。為了在規(guī)定時間內(nèi)到達目的地，司機們有時會不眠不休，連續(xù)十幾小時甚至更長時間駕駛貨車。這些年，張可元遇見過不少這樣的人。“這種東西吸一次兩天都不想睡覺，有的師傅跑的距離長，會買一點來吸?！?

　　在深圳，曾有一名司機毫不忌諱地在張可元面前吸食。他在裝著半瓶水的礦泉水瓶蓋上鑿兩個小孔，分別插入兩根吸管，制作的煙具像個水煙筒。再把一張錫紙卷成U型長條，放入一點磨成粉狀的冰毒，對準(zhǔn)其中一根吸管管口，用打火機在錫紙底下來回加熱。不久，錫紙上的冰毒開始冒煙。他含著另一根吸管，深吸一口，輕輕呼氣，白色的煙霧從鼻孔中飄出。跑車時間久了，張可元在其他地方也見過這樣的場景?！八麄兇蠖嗍勤s時間的時候偶爾花幾百塊錢吸一口，平時也很少這樣。這么貴，有幾個人消費得起？”對這些司機，張可元更多是同情?！拔也粫袼麄儯哿司屯＼囆菹?，才不管那么多?！?

　　張耀峰沒見過司機吸毒，他謹(jǐn)慎表示“這事可能有”。凌晨2點，張耀峰終于把車駛?cè)隚55高速公路。此前，我們一直在廣東、湖南的國道和省道上行駛。他說，這些路雖然危險些，但能省下數(shù)百元過路費。此時，距離永州城區(qū)不遠(yuǎn)了。他打了一下哈欠，拿出一顆檳榔放在嘴里，轉(zhuǎn)過頭告訴我：“我們今天晚上就睡在冷水灘服務(wù)區(qū)?！?

車頂?shù)娘w賊

　　凌晨3點，張耀峰把大貨車開進冷水灘服務(wù)區(qū)。他繞著車身仔細(xì)檢查一番。一名五十多歲的男人走來問他，要不要幫忙看車。他指著我說：“不用，我們兩個人，晚上自己輪流看?！彼嬖V我，請人看車要收費，然后上車鎖死車門、車窗，躺上駕駛室的臥鋪。每次離開貨車，或者休息時，他都會格外小心。與那些兩個司機輪流駕駛，或者夫妻檔貨車不同，他這樣的單人貨車很容易引來“油耗子”。

　　十幾年的公路生涯中，他不止一次遭遇過“油耗子”。有好幾個早晨，他起來發(fā)車，發(fā)現(xiàn)油箱里點滴不存。他過去聽說過小偷偷油，但從未碰見，很詫異他們的手段。有次深夜，他在一個服務(wù)區(qū)停車休息時，目睹了這些人偷油的全過程。那天凌晨兩點多，他看見一伙人開著經(jīng)過改造的汽車，進入貨車司機停車休息的地方，趁隔壁貨車的司機在駕駛室熟睡，撬開油箱蓋，用油泵抽，幾分鐘便抽干滿滿一箱價值約3000元的柴油，然后迅速開車離去。還有人專門卸備胎。他趴在駕駛室臥鋪上，不敢吱聲，因為曾經(jīng)有司機發(fā)現(xiàn)車油被偷，下車阻攔，油耗子索性直接搶劫了他。

　　當(dāng)天晚上，張耀峰收聽廣播，里面有一則新聞稱：近日，106國道館陶段、邯大線發(fā)生多起大貨車失竊案，9名犯罪嫌疑人駕駛一輛無頂棚廂式貨車，在行駛過程中，用掛鉤將大貨車與廂式貨車固定后，偷竊大貨車所載貨物。

　　飛賊們不但偷油，也偷貨物。幾天后江西貨運司機謝榮飛講述了他的遭遇。有一次，他從廣東運化妝品去云南，出發(fā)之前用篷布把車廂裹得嚴(yán)嚴(yán)實實。到目的地卸貨，發(fā)現(xiàn)車頂?shù)呐癫家驯桓铋_了一道長長的豁口，十幾箱化妝品不翼而飛。后來與同行聊天，他才知道貨物是怎么不見的：小偷開車跟在大貨車后面，直接爬到車頂，割開篷布，從上面往自己車上扔貨，偷完就走。“我們車這么大，司機根本看不見后面?！蹦且惶素洠x榮飛損失了近萬元。

　　運氣差點的司機，還會遇上搶劫。這些天，我們遇見的一名江蘇司機，跑福建至新疆專線。去年的一個晚上，他曾目睹一對夫妻被飛車搶劫。司機夫婦在服務(wù)區(qū)停車休息，睡在臥鋪里，把包當(dāng)枕頭。一輛無牌越野車突然在臥鋪窗前剎車，用錘砸碎玻璃，伸手將包拿走。車主還沒反應(yīng)過來，越野車已揚長而去。整個過程不過幾秒鐘。

　　司機們碰到這樣的事，報警常常無濟于事?！暗悴粓缶旄静恢腊l(fā)生過這樣的事情?！边@位江蘇司機說。很多司機則常常自認(rèn)倒霉，告誡自己日后要更加小心，盡可能在人多的地方休息。

　　“小偷會偶爾有，搶劫很少見?！?張耀峰對治安仍持樂觀態(tài)度。他給我講完“油耗子”的故事，不久便響起鼾聲。這天，我們一夜順利。4月15日，早晨8點半，我們起來洗漱。9點整，我們沒吃早飯，繼續(xù)沿著高速公路開往重慶。

公路商店

　　我們沿著G65高速公路一路向西。相比國道復(fù)雜的路況，高速公路上顯得有些過于單調(diào)。張耀峰打開廣播，里面正播放著相聲集錦。中午，我們到達懷化服務(wù)區(qū)吃午飯。

　　張耀峰停好車，帶我穿過一排排停泊的大貨車，走到服務(wù)區(qū)最深處的圍墻后面?！芭郎先ィ彼贿呎f，一邊開始熟練地攀爬。圍墻后面有一條小徑，盡頭隱藏著兩家餐館，只有長年經(jīng)過此地的貨車司機才會找到這里。相比于服務(wù)區(qū)內(nèi)的餐廳，這里價格更低廉，人氣也更旺，而且管飽。

　　飯館的老板告訴我，他們的顧客都是長途貨車司機。他曾在附近國道旁開餐館，2012年底，G65高速公路（吉首至懷化段）通車后，國道車流減少，便搬到這里?！叭绻?wù)區(qū)把圍墻堵了怎么辦？”老板笑了笑：“到時候總會有辦法?！?

　　從深圳到懷化，我們大部分時候沿著國道、省道前行。在翻越藍山時，張耀峰不時指著永連公路兩側(cè)一座座孤零零的房子說，以前這里都是附近村民開的餐館和旅店，他也在這里過過夜。這些房子多為兩層小樓房，也有極少數(shù)裝潢精美的賓館，每座房子前面都有數(shù)百平米的空地供大貨車停駐。這些舍館都價格低廉，可以玩牌，打麻將，晚上有人免費幫司機看車，給汽車加水。這里還提供小姐，她們大多年過30，“年輕的都去了賓館?！睆堃鍛涯钇疬@條“死亡之路”沿線曾經(jīng)的繁華，過去公路上的大貨車很多，也容易出車禍。

　　2014年底，G55高速公路在這里通車后，路過永連公路的貨車司機已經(jīng)很少，兩旁的餐館、旅社幾乎都已關(guān)門，也沒有大貨車在這里停車休息?！耙郧伴_這些店的村民一年能賺幾十萬，上百萬?，F(xiàn)在很多都不做生意了?！睆堃逭f。

　　一名物流業(yè)內(nèi)人士稱，這兩年經(jīng)濟環(huán)境整體下行，物流行業(yè)也跟著不景氣，司機們貨單、運價都少了，手上的閑錢少了，在一定程度上也影響了這類公路商店的生意。他介紹，過去在河南等地一些國道沿線的村莊，男人們在外打工，女人們有的會在自己家里，接待過路的長途貨運司機吃住，甚至陪睡?！坝械拇遄佣歼@樣賺錢，也就沒人說閑話?！辈贿^，2012年以后，這種現(xiàn)象已經(jīng)逐漸減少。

　　中午離開懷化后，我們一直在高速公路上。日落時分，貨車進入重慶境內(nèi)。張耀峰急著第二天上午在重慶卸貨，一直在趕路，中途只休息了5個小時。第二天凌晨下起暴雨，他也沒有停車。早晨6點，我們駛出高速公路，進入重慶城區(qū)。上午卸完貨后，他匆匆前往另一個貨場裝貨，當(dāng)天又往深圳趕去。從深圳跑一趟重慶，他能收入9000元，但他還有20多萬元按揭需要償還，需要再跑近30趟。

　　我與張耀峰就這樣匆匆告別了。他已經(jīng)完成了物流公司朋友交給他的任務(wù)，但我要的故事大約才完成一半。

“動次打次，有勁！”

　　我只能返回重慶，準(zhǔn)備找車經(jīng)貴州、廣西返回廣東。在重慶，我住進了游文森經(jīng)營的“司機之家”。35歲的游文森曾在深圳一家物流公司工作，認(rèn)識很多長途貨運司機。2011年，他回到重慶老家，在曾家鎮(zhèn)的一個舊小區(qū)開了一間家庭旅館，專門接待在重慶修整的貨運司機，包吃包住，一人一天50元。司機們稱之為“司機之家”。

　　4月20日早晨，同住在“司機之家”的劉錦利夫婦要去取貨，我坐著他們的半掛車到重慶團結(jié)站鐵路碼頭。這一天，有三輛車準(zhǔn)備運貨去柳州，再返回深圳。在這里，我見到了張可元。也許是年紀(jì)相近的緣故，我們很是聊得來。他愿意載我同行。

　　張可元的一副眼鏡讓他在司機里很是醒目。他今年35歲，四川鄰水縣人。17歲時，在廣州的一間工廠經(jīng)歷了短暫的流水線生涯，不適應(yīng)，之后便回家?guī)蛣e人開農(nóng)用車、廂式貨車和煤車。2003年，他到深圳買了二手貨車，開始跑長途貨運。他說，年輕時修車，電焊損壞了眼睛?，F(xiàn)在，他在路上最大的樂趣是與妻子打電話，聊微信。

　　駛出重慶十幾個小時，因為太過無聊，我拿出手機放搖滾樂隊痛仰的《公路之歌》。張可元說聲音大才有勁，讓我連上他貨車的藍牙。很快他便搖頭：“你的歌不得勁啊，軟綿綿的，打瞌睡?！薄澳阆矚g哪種？”“我喜歡聽DJ?！彼d致勃勃地解釋，就是酒吧里放的那種，“動次打次，有勁！”我默默關(guān)掉了手機。

　　這天晚上8點多，張可元把貨車停在都勻服務(wù)區(qū)，吃完餐廳里的25元自助餐，便回車睡覺。第二天凌晨4點，我們沿著210國道前行，不久進入廣西境內(nèi)。公路兩側(cè)的地貌漸漸發(fā)生了巨大的變化，從貴州棱角分明的大山，變換為相對低矮圓滑的丘陵，平地也越來越開闊。

　　4月21日早晨6點半，我們到了210國道與G75高速公路交匯的廣西省南丹縣拉者村。這一帶彎多坡長。兩個月前，張可元的朋友駕駛大貨車經(jīng)國道路過此處，因為雨天路滑，撞上了高速公路路基。張可元一邊說起這事，一邊踩了踩剎車。

　　幾分鐘之后，路面的車輛漸漸慢下來，最后再也不動，堵成了一條蔓延幾公里的長隊?！扒懊娉鍪鹿柿?，”張可元憑經(jīng)驗判斷。我們在車?yán)锏攘硕喾昼?，公路上滯留的車越來越多。張可元開始煮開水泡面，兩碗泡面，半包榨菜，這是我們兩人的早餐。一個小時過去，救援車才趕來。我下車走了約500米，越過漫長的車隊，看見兩輛大貨車已迎面撞在一起。其中一輛貨車的駕駛室嚴(yán)重扭曲變形，保險杠、車門掉在地上，正被救援車拖行到公路邊。另一輛貨車駕駛室與貨箱折疊成90度，前臉面目全非，油箱趴在地上，路面鋪滿了大小金屬碎片。一名正在拍照的工作人員介紹，其中一個司機疲勞駕駛，開車過線撞上了另一輛車。

　　8點40分，事故現(xiàn)場終于清理出一條狹窄的通道，車輛開始通行，我們重新上路。我把現(xiàn)場拍的兩張照片發(fā)給張可元?！爸皇切∈鹿?，”他不以為意地下結(jié)論。他遞來手機，給我看他在今年2月去云南瑞麗途中拍的一段視頻：一輛滿載的大貨車在一處180度拐彎時下坡，瞬間起火，升騰起濃濃黑煙。

　　這樣的場景我在重慶見到過。兩天前，在吉林籍長途貨車主張俊利的住處，他給我展示了自己幾年前遭遇一場車禍時的照片。2009年5月，張俊利的兩輛大貨車運了二十多臺全新大眾汽車，從長春前往重慶4S店。半年前，他加入長途貨運行列，花費近90萬元購買了兩輛新解放牌掛車，一輛全新，一輛二手，請了4個司機輪流駕駛。他們翻過秦嶺之后，經(jīng)過一段數(shù)十公里的連續(xù)下坡道路，因為頻繁踩剎車，而且載重較大，剎車和輪胎溫度過高，冒煙起火。

　　張俊利在后視鏡里看到后面起火，嚇得趕緊喊司機停車，拼命跳下去跑遠(yuǎn)，打電話求救。輪胎上的火苗很快點燃了貨車，緊接著油箱、電瓶相繼爆炸，貨車上裝載的小汽車也紛紛起火爆炸。消防隊趕來，也不敢靠近。所有人看著整輛車被燒完。“小汽車上的鋁制發(fā)動機都燒化了，最后車底下全是鋁塊?！边@場大火燒毀了張俊利的那臺二手貨車、一段高速公路，以及車上的12臺小汽車，包括奧迪A6、邁騰和速騰，總價值四百余萬元。最終他自己給4S店賠付了30萬元，搭上了一輛車，保險公司承擔(dān)了剩余損失。

　　這次事故改變了他的一生。出事之后，為了消防隊的一紙火災(zāi)證明，在漢中耽擱半個月，最后花了1000元才搞定。后來在重慶辦理火災(zāi)理賠期間，他的貨車擦到了馬路牙子，城管圍著他，要罰款，甚至推搡他。張俊利盛怒之下，從駕駛室里取出一把防身用長刀嚇唬城管。他因此在重慶勞教了數(shù)月。如今，他已經(jīng)成為中國知名的上訪戶。

　　在中國公路上，每天都在發(fā)生各種交通事故。據(jù)中國國家統(tǒng)計局?jǐn)?shù)據(jù)測算，2014年全國道路交通死亡人數(shù)約為3.43萬人。世界衛(wèi)生組織公布的數(shù)據(jù)則是，中國每年因為道路交通事故死亡者超過20萬人，遠(yuǎn)遠(yuǎn)高于中國官方數(shù)字。

　　各種道路兩側(cè)，人們可以看到各式各樣的安全標(biāo)語。有的嚴(yán)肅警示，如“危險路段，減速慢行”，“超載超速，危機四伏”；有的委婉建議，甚至頗為有趣，比如“勸君駕車不要忙，免得嬌妻守空房”，“朋友開慢點，你爸不是李剛?！彪x開南丹事故現(xiàn)場不久，我們沿著210國道繼續(xù)前進，依然要經(jīng)過許多彎道、陡坡。其中，進入一處急彎前的路旁，放置著一輛損毀嚴(yán)重的面包車，上面豎立的標(biāo)牌上寫著：“前面拐彎處超車死亡14人。”那個帶下劃線的數(shù)字似乎隨時準(zhǔn)備上調(diào)，具有一種特殊的震懾力。

穿制服的人

　　車禍和傷亡，司機們因為見得多反倒沒我這么大驚小怪。我想起在那些車上拿酒當(dāng)水喝的司機，也許在半醉半醒間猝然離去也是他們預(yù)期中的一種結(jié)果。在張可元的車上，我發(fā)現(xiàn)司機們更為在意的是別的事。

　　駛離南丹縣境不久，我們轉(zhuǎn)入了323國道，進入河池市金城江區(qū)，時間已經(jīng)到了上午11點半。張可元原本計劃中午到達目的地柳州，突然發(fā)生的車禍，讓他決定在河池市上高速公路。

　　我們快到河池城區(qū)的時候，國道上的不少大貨車開始相繼停在路邊。很快，停靠的車隊越來越長?！坝殖鲕嚨溋?？”我問張可元?！澳憧雌渌嚩颊粘ｉ_，只有大貨車停了。前面一定有交警查車?！彼袛唷Ｎ覀兺白吡藥装倜缀?，果然在對面車道路旁的大樹下，停著一輛警車，4名交警坐在車內(nèi)，或盯著路上的車，或仰頭休息，或玩著手機。再往前開數(shù)百米，我們看到馬路對面也?？恐鴶?shù)十輛大貨車，司機們多在休息。

　　“這些大貨車司機停這里干什么？”我很好奇。

　　“他們在等交警下班了再過去。”張可元說：“我的車裝的是標(biāo)準(zhǔn)碼頭柜，不超長、寬、高，也不超重，歐洲標(biāo)準(zhǔn)，交警不會攔，這些停著的車都不是標(biāo)準(zhǔn)集裝箱，一過去就要罰錢，他們總能查出問題?！?

　　過去十年，隨著中國高速公路發(fā)展迅速，越來越多的長途貨運司機因為便利性和安全性，開始走全程高速。不過，在一些地段，因為當(dāng)?shù)馗咚俟愤^路費高昂，以及近兩年運費下降，部分駕駛員出于成本考慮，重新行駛在國道、省道等公路上。這些公路也是檢查站最多的地方。

　　江蘇一名貨車司機稱，執(zhí)法人員通常一擺手，就大概知道是罰多少錢。超高、超寬、超重、超車肯定要罰款。有時候，甚至燈光、車牌、擋風(fēng)玻璃不干凈也要罰?！敖痪P小錢，路政罰大錢?！彼f這是他的經(jīng)驗，“有時候什么都不開罰單，好像交‘過路費’，淪為行業(yè)潛規(guī)則。”隨著年紀(jì)增大，他已經(jīng)學(xué)會妥協(xié)。

　　張俊利并不喜歡公路執(zhí)法人員。他說自己買車一年多，罰單過了兩萬元。讓他徹底不喜歡這個群體的，是他在內(nèi)蒙古遭遇的扣車事件。2010年初，他從長春出發(fā)，運載4S店小汽車途經(jīng)呼和浩特附近一段公路，被當(dāng)?shù)亟痪瘮r車檢查。他被開了一張罰單，沒有名義。張俊利不知道為什么罰款，要求交警提供罰款由頭。后來，交警認(rèn)定他的貨車改行（指車輛高欄增加、車體加長、輪胎加大等），罰款一萬元。他拒絕受罰，車輛被交警扣在一家停車場內(nèi)。張俊利連續(xù)多天找交警理論，沒有結(jié)果，4S店則一直催他交車。他一氣之下把貨車上的小汽車悉數(shù)卸下，全部堵在停車場入口。

　　張俊利的舉動引來當(dāng)?shù)孛窬?。警察調(diào)出他的資料，發(fā)現(xiàn)他曾遭受過火災(zāi)，甚至曾與重慶城管發(fā)生糾紛，并因此勞教一百多天，怕他惹出事端，幫他說服交警?！八麄冏詈筮€了我的車，也沒罰款，耽誤了我7天時間，賠4S店一筆錢?！?

　　在路上遭遇罰款多了，張俊利漸生逆反心態(tài)。曾經(jīng)有一次，他剛進高速路入口，交警說他的車超長，要求罰款，讓他停車。他不接受，踩著油門跑上了高速公路。一輛交通警車一直在身后追著他，就像警匪片中的場景?！拔遗鲞^一名路政（執(zhí)法人員）說我違規(guī)，要罰錢，我給了他500塊錢，他直接說，你這500塊錢我們哪夠分啊。”張俊利不再愿意與執(zhí)法人員打交道。2010年下半年，他賣掉了自己的貨車，離開了這個行業(yè)。

　　“被攔下的車，或多或少會有點問題。”張可元每年都要上交數(shù)千元罰金。過了河池城區(qū)，張可元把車開上了高速公路。一個半小時后，我們到了柳州卸貨點。廠房里排滿了等待卸貨的汽車。“昨天到的車都沒卸貨，我的車要到明天了?！?

　　我與張可元告別回到廣州。我想自己就像路邊一棵香樟樹一樣在司機們的視野中迅速消逝。后來張可元告訴我，他并沒有按計劃返回深圳，而是臨時接了一單運往廣西梧州的貨。他現(xiàn)在幾乎只要有錢賺的活兒都愿意接，不再苛求運價高低。他希望能多賺些錢給妻子。只是痛恨物流公司用油卡抵運費，讓他白白損失了一些錢。

　　2012年以后，增值稅政策改革，物流公司支付給貨運司機的運輸費，不再是全額現(xiàn)金，至少一半是以加油卡抵付，而且這種趨勢日益嚴(yán)重。“公司通過這種方法逃稅，我們卻要吃虧，要自己拿油卡打折換現(xiàn)金，現(xiàn)在有的油站還不收油卡?！庇袝r候，他會對這個行業(yè)感到悲觀。提前透支身體、長期吸煙、火災(zāi)等各種不安全因素帶來的恐懼，讓35歲的張可元多次想不干這一行。

　　張可元后來發(fā)微信給我說，如果我以后去云南等地旅游，他愿意免費搭我。這讓我想起自己在人生各個階段認(rèn)識的那些朋友。這些天，他從蛇口拉裝了集裝箱，依然從深圳出發(fā)去重慶，開始了他的又一次公路之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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